上邪 过去与现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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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我峰。

  


  

月移过了中天,星星点点的十字花蕊披着月光,仿佛浸在一汪清水之中,望之令人遍体生出一股冷清清的寒意。

  


  

小凡哄睡了孩子,捧着一碗茶,走在曲折回廊之中。

  


  

走到了师叔的门前,他顿了一顿,一只手托着茶盘,一只手敲了敲门。

  


  

门内,师叔道,“小凡?”

  


  

小凡回道,“是我。”

  


  

师叔说,“进来吧。”

  


  

小凡推门,进了房间。

  


  


  


  

这房间,他来过许多次。

  


  

以前,和师叔一起在灯下看着经书。

  


  

师叔把经书的句子,一句句说给他听。什么是天理,什么是自然,什么是筑元,什么是修道。

  


  

他看着师叔,那飞入鬓的剑一般的眉锋。那笔墨勾勒一般的眼痕。那凝了雾一般的眼睛。

  


  

他看得入神,看得忘了古今,忘了天地,忘了自己。

  


  

经书听进了耳里,却成了撩动心头的春风。

  


  

师叔见小凡不应声,便抬头看一眼,看小凡呆呆的,想要怪他不认真,却又忍不住微微一笑,抬起手来,轻轻敲一下小凡的额头。

  


  


  


  

小凡只以为那些日子已是快乐至极,万没想到,梦中还有大极乐,人间还有快活地。

  


  

云屏榻上,师叔打坐静修,两手搁在膝上捏指成诀。冠子摘了,发髻还没有拆,一头长长黑发披肩而下,一身浅灰色的袍子,下摆四分,一半儿铺在榻上,一半儿如雾气一般流泻在地。

  


  

小凡将茶放在桌上,说,“师父,喝茶。”

  


  

师叔睁眼,拿过茶,喝了一口。

  


  

小凡去镜台前拿起了梳子,等师叔喝过了茶,便像以前,走到师叔的身边,一下一下梳着长发。

  


  

师叔放下茶盏,说,“好了,来吧。”

  


  

小凡一愣,又是想笑,又是要忍住,一脸哭笑不得。

  


  

师叔看了小凡一眼,“做什么鬼脸,要来,便来。”

  


  

小凡捏着梳子,仍旧虚虚握着师叔的一把黑发,恭恭敬敬的问,“师父要来什么?”

  


  

师叔说,“结为道侣之后除了一起修道,我不知道竟还有别的,但看你的样子,你是知道的。既然如此,你便教我。”

  


  

小凡说,“弟子不敢。”

  


  

师叔一脸理所当然,说,“既我不知,而你知,则自然以你为师。”

  


  

小凡想笑,却又觉得心中一股怜惜之情。

  


  

按理,师叔比他长了几百岁,又是师父的名分,怎么也不该自己怜惜。但看着师叔这幅模样,小凡又如何不心软,如何不缱绻。

  


  

小凡轻轻说,“师父真的不知道?”

  


  

师叔摇头。

  


  

小凡便挨着师叔坐下,握住了师叔的手。

  


  

师叔询问的看着小凡。

  


  

小凡探身过去,亲了亲师叔的嘴唇。分开之后,试探的看着师叔,看他是不是生气。

  


  

师叔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唇,问小凡,“第三次了。”

  


  

小凡点点头。

  


  

师叔说,“你说的别的,就是这个?”

  


  

小凡再点头。

  


  

师叔摸着唇,眉头微皱。

  


  

小凡的心提了一提,“……师父不喜欢?”

  


  

师叔说,“若是这个,倒也无妨。”

  


  

小凡说,“那……若还有其他呢?”

  


  

师叔诧异,“还有什么?”

  


  

小凡握紧了紧师叔的手,“其他的,弟子不敢。怕师父生气。”

  


  

师叔说,“你怕我生气?”他看了小凡一眼,这一眼,看的小凡心头一跳。

  


  

他说,“我倒怕你生气。你一气起来就跑,我又去哪里找你。”

  


  

小凡心里动荡,恨不得发个誓言,“以后,再不跑了。”

  


  

师叔说,“不必欺我,不必违心。”

  


  

小凡说,“弟子一片真心,毫无半点欺瞒。”

  


  

哪里还敢欺瞒他。

  


  

恨不得将天下最好的一切都拿来,捧到他的面前。

  


  

小凡急急地说,“以后弟子什么都听师父的,师父要弟子做什么,弟子就做什么。”

  


  

师叔把手收回来,“若我说,不结道侣呢?”

  


  

小凡呆了一呆,心猛地一沉。怔怔的看着师叔,脸色仿佛都苍白了几分。

  


  

师叔被小凡亲了几次,每亲一次,心中都是一阵奇异翻涌,不知是什么缘故,只隐隐约约觉得对自己持心不利,故此这么一说,但看见了小凡的模样,便于心不忍,道,“唬你的,我既答应了你,便不会负你。”他往旁边让了一让,对小凡说,“你上来,与我一起调息。”

  


  

小凡却因师叔刚刚一句,猛地一震。师叔愿意结为道侣,说到底,是眷顾自己,是不忍分离。

  


  

与自己心中所思所想,仍有不同。

  


  

但无妨。

  


  

天地间,只有自己一人令他眷顾,便已足够。

  


  

那些事,只有自己对他做过,便也足够。

  


  


  

师叔看着小凡一动不动,再示意他上榻来。

  


  

小凡说,“师父自行,不必管我。”

  


  

师叔便闭上双目,捏指成诀。

  


  

屋内寂静。

  


  

屋外,月光照着斑斓花树,照着寂静群峦。

  


  

师叔察觉出小凡的声息靠近。年轻人的唇,轻轻吻过自己的耳鬓,耳垂,热气呼在耳朵眼里,一阵阵发痒。

  

 

  

师叔身子微微一颤,睁开眼,诧异的看着小凡。

  


  

那年轻人看着他,唇角掠过一抹笑,便低下头,吻他的脖子。

  


  

一只手拉开了腰间长带,再顺势滑上来,摩挲了一阵脖子,再拨开衣领。脸贴着脖子,鼻息咻咻,拂过锁骨,唇温舌湿,一寸寸舔过了颈窝。

  


  

师叔的气息有些不稳,困惑道,“……小凡?”

  


  

小凡吻下去。

  


  

便将他按下去。

  


  

长长的黑发披散,四片儿的下摆也散开来,如十字花瓣,一瓣一瓣绽开。

  


  


  


  

小凡极尽温柔抚慰,却不曾过界。他要他先尝了缠绵不尽的好处,再慢慢通晓杵磨浸润的快活。

  


  

这一夜,便过去。

  


  


  

拂晓染白了圆窗。

  


  

师叔睡得浅,醒得早,身上盖着那件浅灰色长袍。他支着胳膊起身,袍子沿着肩头滑下,露出一大片赤裸肌肤。

  


  

他恍恍惚惚的看向窗外,窗外白樱如雪。

  


  

风吹过,雪一簇簇的洒下来,点点斑斑。如胸前腿间的痕迹。

  


  

他看见了揽在腰间的胳膊,和那胳膊的主人。

  


  

小凡睡得正熟。

  


  

师叔凝视良久,抬起手,慢慢摸了摸小凡的嘴唇。

  


  


  

昨夜,唇舌为引,由此,种下万端情衷。

  


  


  


  


  


  

师叔收回了手,小凡便也醒了,也支着胳膊坐起来,也没有说什么,只是伸出手去,将那件灰色的长袍拉了一拉,盖住师叔的光裸肩头。

  


  

小凡这一身衣袍凌乱,他坐起身,大致整理了一番,再穿上外袍,勉强也遮掩得过去。然后拿了梳子,转回身要为师叔梳发束髻,师叔挡了挡小凡的手,说,“你出去。”

  


  

小凡的手一顿。

  


  

师父也顿了一顿,再开口,声音不那么冷淡,说,“你先出去。”

  


  

小凡便应了声是,行了一礼,放下梳子,转身离开,走出屋子时,还记得轻轻掩上门扉。

  


  

无我峰上已是天光大亮,人间秋凉,仙山无季,只有这万缕薄金一般的脆亮阳光,染出半分秋色。

  


  


  


  

小凡那间屋子里,孩子早就醒了,一醒了没看见小凡,原本扁了扁嘴,是要哭的,但看见一只白白胖胖,红豆似的眼睛的小兔子馒头,便好奇起来,也忘了哭。

  


  

小兔子馒头在孩子的手里,哼哼唧唧着小凡师兄,呆子呆子。

  


  

小凡进了门,便看见孩子手里握着小兔子馒头。

  


  

孩子把馒头举起来给小凡看。

  


  

小凡抬手揉了揉孩子的头,说,“饿了吧?给你做吃的。”

  


  

孩子点点头。

  


  

小兔子馒头蹦跶一下,冒出一声,“做坏事,小凡做坏事。”

  


  

小凡愣了一下,在床边坐了下来,愣了半刻,抬手捂住了脸。

  


  

自醒来之后的镇定也好,淡然也好,全都是装的。

  


  

自睁眼看见师叔的一刹那,昨晚的种种旖旎,全都涌上心头。

  


  

一颗心都要炸开来。

  


  

自己居然真的做了,居然真的敢了。

  


  

亲手解开了师叔腰间长带,分衣若摘,长腿交叠磨蹭,用嘴唇一寸寸抚了肌肤,引得唇下身躯一阵阵发颤。

  


  

小凡趴在了床上,咬住了嘴唇,耳朵烫得几乎要着火。

  


  

昨夜,师叔百种不懂,万般茫然,若就此成事,倒也不是不能,差一些些便要铸下大错,但到底忍住。

  


  

小兔子馒头跑到了小凡的脸边上蹦跶。

  


  

孩子也是好奇的拽一拽小凡的须须头。

  


  

小凡心跳如雷,却有一种担忧。他……他心中也不知如何想。

  


  

昨夜的师叔没有阻止自己,是因为不知如何阻止。但今日起来,师叔神情淡淡,看不出是喜是怒。

  


  

小凡翻身坐起,越想越是觉得心头压了一块重石。良久良久,吐出一口长气。

  


  

小凡换了身衣服,也给孩子梳了头,扎了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发髻,孩子身上的衣服就那么几件,之前师叔养的时候,虽然也是日日换衣,但那衣服都是夜里脱下来,用法术去了尘世污垢,第二天再穿起来,干净是干净,但与小凡亲手洗了又去太阳底下晒干的不一样,衣裳缺了一种人间烟火气。小孩子穿这样的衣服,心气先冷了。

  


  

小凡把这衣服先脱下来,开了衣柜,找了件自己袍子出来,给孩子换上,大是大了许多,光是袖子便折了三四折。

  


  

把孩子放到廊下,让小兔子馒头陪着一起晒太阳。

  


  

小凡就去厨房,这一看,倒是有些惊讶,师叔不知从哪儿买来了好些吃的,样样堆在厨房里。

  


  

小凡炖了一小锅芡实糯米粥,因是给孩子吃得,又浇了点红糖汁,端出了厨房,来到了廊下,把孩子抱在回廊椅上,一勺一勺喂着吃了。

  


  

孩子吃了大半碗,抬头看了看。小凡顺着孩子的视线看去,便看见了师叔。

  


  


  

师叔也换了一身衣裳,却没有戴起冠子。黑发披在两肩,看着小凡和孩子。

  


  

小凡不觉放下了碗,也看着师叔。

  


  

师叔转身,走下回廊,走到了庭中,看着碧色长空,淡淡一两道云痕,峰上不见秋色,秋色自在空中,天极蓝,阳光极薄极亮,仿佛触手可掬。

  


  

小凡跟过去,站在了师叔的身后。

  


  

师叔说,“那时候,掌门定下了拜师的日子,你不愿意,你想早一些,我便做了法术哄你。也是在这儿。”

  


  

小凡低声说,“我记得。”

  


  

师叔不再说。

  


  

小凡是从什么时候起变了,不再是那个要自己照顾庇护的孩子。

  


  

师叔看着天空与群峰,“你昨晚,为什么对我做那些事。你说的暮暮朝朝,就是这样?”

  


  

小凡说,“是。”

  


  

师叔沉默片刻,说,“若我不喜欢呢。”

  


  

小凡心中一丝苦涩,便答,“那我就再不如此。”

  


  

师叔说,“可你昨夜分明很喜欢。若我不让你如此,你心里不怨恨?”

  


  

小凡看着师叔的小小耳垂,哪里舍得怨恨,他是他心尖上的一滴红尘。

  


  

小凡往前走了两步,从背后抱住了师叔,轻轻道,“我喜欢的是师父,不是那些事。”

  


  

师叔垂下眼,看见了小凡的手指。昨晚这一双手指抚过自己的胸膛,搂住了自己的腰,又分开了自己的腿。

  


  

师叔说,“小凡,我还是不懂。”

  


  

小凡说,“不懂什么?”

  


  

师叔偏了偏头,想了半刻,叹了口气,“真是不该把你拣回来。”

  


  

小凡失笑,说,“师父现在后悔,已经晚了。”

  


  

师叔说,“不想要你。”

  


  

小凡蹭了蹭师叔的耳鬓,说,“已经要了。”

  


  

师叔说,“昨夜这样的事,你若是真的喜欢,那就偶尔做一做。”很认真的皱一皱眉,教训说,“还是要以修道为首。”

  


  

小凡忍住笑,“弟子遵命。”

  


  

师叔说,“放开我吧。”

  


  

小凡却不松手,说,“再抱一会儿。”

  


  

师叔说,“再抱下去,你就要像昨夜一样了。”

  


  

小凡咬了咬嘴唇,“师父怎么知道?”

  


  

师叔偏过一点脸来,看了小凡一眼。

  


  

小凡心中一动,胳膊一收,低声说,“师父,我有话跟你说。”

  


  

师叔道,“说吧。”

  


  

小凡说,“我们去屋里说。”

  


  

师叔先是不懂,转念一想,心中了然,便眼中微嗔。

  


  

这一嗔,便是白樱若雪,飘进了窗内,日正晴,风正软,点点花瓣便落在了小凡赤裸的背脊之上。

  


  


  


  


  


  


  

过了晌午,无我峰上一片安宁。

  


  

小凡哄睡了孩子,让小兔子馒头看护着。自己驾起云光,飞过千山。

  


  

上一回,他行了一昼,不曾见到次第崖的影子。但这一次,不过半日,便看见面前云海如屏风一般滑开。

  


  

小凡手背隐隐浮动红光,眼见云海破开之后,露出一带峥嵘山峦,峡谷如刀劈一般陡峭,两侧山壁围拢,仿佛一双巨翼,拱出一处平崖。

  


  

崖上,正有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,树冠郁郁葱葱,却不见半朵桃花。

  


  

悬崖之侧,还有一个山洞。

  


  

小凡消了云光,落在树下,张望一周,心道,那人莫非是在山洞之中,便举步而去。

  


  

有人道,“站住。”

  


  

小凡闻声回头,便看见藏锋山见过的那个年轻人。

  


  

那年轻人依旧一身朱红长袍,眉心一点朱红,腰间却系着那柄碧青长剑。

  


  

年轻人看见小凡,也认了出来,“你来做什么。”

  


  

小凡说,“上回在藏锋山与阁下一别,今日我来是有求于阁下。”

  


  

年轻人说,“你想到要换什么了?”

  


  

小凡点头。

  


  

年轻人说,“你说吧。”

  


  

小凡说,“求阁下一枝桃花。”

  


  

年轻人看着小凡,片刻道,“这个不能给你。”

  


  

小凡心中微微失望,但也知道这年轻人来历必定不凡,自己强取不能。只得道,“阁下若是不便,那是我莽撞。但若阁下能行个方便,张小凡深感大恩。”

  


  

年轻人转头看着桃花树,说了句,“他不来,这花不会开。”

  


  

小凡诧异,“谁来?此间主人?”

  


  

年轻人不答,却问小凡,“你要了桃花,是给谁?”

  


  

小凡一顿,想到自己离开时,还在榻上熟睡的师父。

  


  

他昨夜没有睡好,这会儿便睡得沉。自己离去之时,亲了亲他的面颊,他都没有醒来。

  


  

小凡这一念之间,面上便露出痕迹。

  


  

年轻人看出来了,便问,“给你师兄?”

  


  

小凡一愣,“当然不是。是……是给我的心上人。”

  


  

年轻人看了会儿小凡,说,“心上人?”

  


  

小凡面颊微红,却也点了点头。

  


  

年轻人伸出手,手指一拢,却凭空捏住了一枝桃花,三五成朵,八九连簇,色香异常动人,便递给了张小凡。

  


  

红衣年轻人道,“给你。”

  


  

小凡伸出手去。

  


  

山风吹动他的碧色长袖。

  


  

那一枝桃花,便在两只手之间交过。

  


  

小凡拿住了桃花,心中欢喜,道,“多谢。来日定当报答,还未请教,阁下如何称呼?”

  


  

红衣年轻人却是冷冷淡淡的说,“我还了你的情。你走吧。”

  


  

小凡也知道这种异人多的是古怪脾气,便行了一礼,驾云光而去。

  


  

恨不得快一些回到无我峰上,让他看见这一枝桃花。不知道他会不会欢喜?会不会接过了桃花,看自己一眼,对自己笑一笑。

  


  


  

然而等张小凡回到了无我峰,却不见了师叔。

  


  


  


  


  


  


  

云海千峰。主峰。

  


  

弟子们持剑来回巡视,忽见得一点云光如电光一般从天际疾射而来,众弟子吃惊之余立即拔剑,锵锵啷啷一片声中,剑光不住颤动,云光落在了主峰主宫阶前,身形现出,竟是一个抱着孩童的年轻人。

  


  

有弟子认出了是无我峰的首座弟子张小凡,便惊讶道,“小凡师兄?”

  


  

张小凡一手持剑,剑尖指地。一手抱着孩子,扫了一眼众弟子,问,“我师父在哪儿。”

  


  

那领头弟子诧异说,“小凡师兄是说无我宫的长老?我等不曾看见。”

  


  

张小凡手腕一震,剑锋嗡得一声作响,萦起一片青碧之光,他道,“我再问一次,我师父在哪儿!”

  


  

弟子们看张小凡神情不同往常,不由得面面相觑。

  


  

恰好十九也在主宫,听得喧哗声,便也出门来看,正好看见了张小凡立在宫门台阶之下,便道,“小凡?你……这孩子是怎么回事?”

  


  

张小凡却不曾理会十九,抱着孩子一步步走上台阶。

  


  

弟子们虽然不知发生何事,但都受掌门嘱咐,知晓主宫之中正在进行一件极要紧之事,不容任何打扰。当下便集成剑阵,拦住了张小凡的去路。

  


  

张小凡看着他们,一双远如溪水一般清澈柔和的双眸,如今玄铁一般漆黑,冷冷道,“让开。”

  


  

领头弟子道,“小凡师兄若要寻找令师,我处并无见过踪影,小凡师兄若有急事,也请稍待片刻,掌门如今在处理紧急要务,待事一了,我等再为师兄通报。”

  


  

紧急要务四个字刺了张小凡一下,他眉头皱去,眸色更漆,“我要你们让开!”

  


  

话音未落,手中剑气又再涨一层。青碧之中隐隐竟有一层赤色,仿若被雾气缭绕的火焰,越燃越烈。

  


  

十九见在眼中,心中一惊。待要上前阻拦劝张小凡冷静,却又心念一转,终是忘不了那一日亲眼所见的天雷之术。十九曾经以为是妖魔触发了张小凡的怒意,所以之前才设计让小凡遇见了妖魔。但此刻的张小凡的情状,倒让十九有了一种想法,若能激得张小凡盛怒之下不顾一切发动雷击,自己便可借此一窥道法奥妙。

  


  

故此,十九停了一停,看着张小凡剑气暴涨,眸中怒意血雾越来越浓。

  


  


  

张小凡看着眼前这一排人,这一排剑,心中怒气如浪涛一重高过一重,是这些人!是这些人拦阻了自己,不让自己去救师叔!

  


  

他这么想着,便越发抱紧了孩子,孩子揪住了他的衣领,眼圈儿发红,怕得想哭。

  


  


  

就在此时,有一道声音如碎冰裂雨一般响起,“小凡!”

  


  

小凡听出是师叔声音,便是心中一震。

  


  


  

主宫宫门开启,师叔与掌门匆匆步出,便见到此种情状。师叔立即喝止,“小凡!”

  


  

张小凡看见了师叔,登时收了剑,快步走来。

  


  

旁的弟子见掌门出来,也纷纷收剑。

  


  

张小凡走到了师叔面前,师叔也看见了张小凡怀里的孩子,皱了皱眉,“你抱着他来,吓着了他怎么好?”

  


  

张小凡看着师叔好端端的,自是欢喜不禁。但看师叔只惦记孩子,一点儿不提自己,言语之中不免有一丝埋怨,“师父为什么不告而别。”

  


  

师叔皱眉说,“事出匆忙,醒来看不见你,我又不知道你去了哪儿。如何告诉你?”

  


  

张小凡听到‘醒来’两个字,便禁不住嘴角上扬,小声说,“是我错了,师父,咱们回去吧。”

  


  

掌门看张小凡二人说着话,小凡看着师叔,全然不顾旁的,便道了一句,“小凡,这孩子是?”

  


  

张小凡抱着孩子,看了看师叔。

  


  

师叔示意张小凡稍等,走去了掌门身边,说了几句话。

  


  

掌门面上露出惊讶神色,看了看张小凡和孩子,再看了看师叔,说,“师叔真要如此?”

  


  

师叔说,“便如此。”

  


  

掌门想了想,“既师叔意已决,那便如此。”

  


  

师叔重又回到了张小凡跟前,说,“回去吧。”

  


  

张小凡点头应是。

  


  

两人驾起云光而走,十九眼睁睁看着,不由得握紧拳——只差那么一点,自己便可以再见那道惊动天地的雷殛!

  


  


  

回到无我峰上。

  


  

师叔皱了眉,先训小凡,“你前几年沉稳了许多,还道你这孩子终于懂事了,如今看来,全然没有。抱着孩子闯宫,万一吓到了孩子怎么办?”

  


  

听着师叔教训,张小凡心里只觉得快活,看师叔皱眉,听见师父的声音念自己的名字,便自有心尖一阵阵簌动。

  


  

师叔说,“幸好我出来得早,不然,你也太鲁莽了些。”

  


  

张小凡辩解了两句,说,“我还以为是伏羲印出了事。”

  


  

师叔一顿,没有回答。

  


  

张小凡一震,“……师父?”

  


  

师叔没有看张小凡,反而是往旁走了两步。

  


  

张小凡看着师叔的背影,心一沉。

  


  

师叔背对着张小凡,黑发黑,长袖长,原是出世之身,却被沾染烟火之气。

  


  

师叔淡淡说,“你要与我结为道侣的那一天,我就跟你说过,我是要死的。”

  


  

张小凡沉默。

  


  

师叔轻轻一叹,“你想说什么。”

  


  

张小凡说,“我不敢说。”

  


  

师叔说,“你还有不敢的?”玩笑之后,也奇怪张小凡到底想说什么,便道,“你只管说。”

  


  

张小凡说,“我恨师父。”

  


  

师叔惊讶,回身看着张小凡。

  


  

张小凡定定的看着师叔,眼中有了水光,说,“我恨师父半点没有牵挂,恨师父能淡然生死,恨师父半点不难过。”

  


  

师叔心中动了动,“……你这孩子。我有什么可难过,我必如此,为了苍生。”

  


  

张小凡沉默一会儿,却问,“苍生到底是什么?”

  


  

师叔皱了皱眉。

  


  

张小凡说,“云海千峰,人人都说为苍生。师父教导过我,要知晓人间万般,才能有匡扶正道之心。可什么是苍生,什么是正道?”他看着师叔,“师父打我也好,骂我也好,我也要说,如果人间正道是要牺牲一个人才能护得住的,又算什么正道?”

  


  

师叔皱的眉反倒渐渐松开了。他明白张小凡为什么会这么说,张小凡对他的感情之深,略微推测得到。张小凡不愿意自己涉险,故此有了这些想法。

  


  

师叔说,“小凡。你过来些。”

  


  

张小凡不动。

  


  

师叔说了第二次,张小凡方才走过去。

  


  

师叔等张小凡走到了跟前,便握住了张小凡的手,说,“所谓苍生,是你,是我,是如你如我一般的人。我失去了你,心中难过。”

  


  

张小凡听到这一句,睁大了眼睛。

  


  

师叔说,“而你失去了我,心中更是难过。”

  


  

张小凡呆住了。

  


  

一瞬间,连心跳都要忘记。连自己也要忘记。

  


  

师叔对自己有照拂有好感,这不奇怪。这些年来,便是没有恋慕之心,也总有眷念之情。

  


  

但师叔竟知道自己的心。

  


  

他一直以为他不懂人间情。

  


  

原来他懂。

  


  

他也会惦记自己。

  


  

师叔轻轻说,“像你我这样的人千千万万,有父子,有母女,有夫妻,有朋友,有手足。彼此情深,失其一,便痛不欲生,失其十,又是何样苦。若以我一人之力,可免千万人的苦痛,我自然愿意,自然无牵挂。”

  


  

小凡反握住师叔的手,“……师父连我也不牵挂么?”

  


  

师叔看一眼小凡,说,“我与你说苍生多苦,你又岔开话。”

  


  

张小凡额前垂下来的发丝,如乌黑的丝,拂过玉一般雕琢而成面颊,说,“师叔说得对。只不过,苍生虽苦,但也有欢喜。”

  


  

师叔说,“又胡说。”

  


  

张小凡说,“我不胡说,”他小声说,“我把孩子先安顿好了,再来找师父,”他吻了一下师叔的嘴唇,轻轻说,“苍生自有大欢喜。”

  


  


  


  


  

张小凡把孩子哄睡了,抱到房里床上,盖好了被子,嘱咐小兔子馒头看护孩子,临出门前又在屋子上加了禁制,这才唤起了云光,与师叔一道下山。

  


  

云光飞过云海千峰,又向凡间去。

  


  

过了崇山峻岭,又过了平原河流,师叔问,“小凡,我们去哪里。”

  


  

张小凡说,“带师父去看苍生的大欢喜。”

  


  

师叔再问,却问不出究竟。但看张小凡眉目俊朗,神色轻快,那一份快意感染了师叔,也不由得微微一笑。

  


  


  

张小凡按下云头,落在了一处山坳,四面八方都是竹海,竹子生得又密又高,竹梢吃不住重量,千株万株的压下来,宛若垂成碧玉帘,新竹青翠,老竹浓绿,山风吹来,无数竹叶彼此摩擦,听得如涛声。

  


  

师叔看张小凡,张小凡握住师叔,微微一笑。

  


  

然后,二人又驾云光去高山山巅,看万年不化的积雪。雪中开海琉璃一般的蓝花,小凡伸手去摘,花一触消融,原来是冰晶凝结而成。

  


  

又去看溪水蜿蜒,飞瀑成琼。又去看漫山遍野的红叶,绵延无限,宛若天地尽头。

  


  

夕色渐浓,远远的有古寺坐落山间,层林之中挑出一角飞檐,檐角垂着鎏金铜莲花。在夕阳下,摇出一点金光。

  


  

铁马摇动,叮当似远还近,若有还无。

  


  

两人并肩而立,吹动了袍袖。

  


  

此时无声,胜过无数声。

  


  

张小凡握住了师叔的手,笑一笑,说,“还有好东西看。”

  


  


  

这回却不再去自然山川,而是到了一处寻常江南小镇。一条河流过去,繁华了几百里。

  


  

沿河都是民生,河上橹声欸乃,既有客船货船,也有游玩,有一家子包了船看景的,也有花院的花娘生意,船前船后挑着灯笼,垂着细绸帘子,隐隐约约透出一段丝弦乐声。

  


  

张小凡牵着师叔,却在河边走,河的两岸都是小摊子,或是吃的,或是玩的,当初一块黄玉玉佩就是在这样的摊子上买的。有卖绉纱小馄饨的,有卖酒酿小丸子的,也有卖梅花糕老虎团,也有卖豆腐脑豆花的,一摊摊的掀开笼盖,便是冒出一团团的蒸汽,宛若云海千峰的缭绕烟雾。不同的是,前者是人间烟火,后者是道法无为。

  


  

张小凡买了两颗糍粑,黑芝麻裹的是红糖,白芝麻裹的是花生,央求师叔尝一尝。师叔在山上几乎不沾烟火,但到了这儿,四下里都是热闹,都是色香,便也咬了一小口。

  


  

张小凡问好不好吃。

  


  

师叔品了一番,说,你做的好吃。

  


  

张小凡刚想得意,却想起师叔并没有吃过自己做的糕点,心里的得意便成了百转千折的快活。

  


  

师叔也曾下山来,但每一次都是为了除妖诛魔,行色匆匆,从未逗留,更没有注意过这些琐事。反倒是张小凡下过几次山,每次都是同辈相伴,经过见过试过的多,一桩桩一件件都能给师叔说些门道出来。

  


  

师叔听完了,点点头,说一句,原来你每次下山,都不做正经事。

  


  

张小凡张口结舌,急忙辩白自己从不敢任意妄为,每一次都是陪着师兄弟们。

  


  

师叔在前面走,张小凡紧跟着。

  


  

河上每隔一段路就一座石桥,每一座桥都有一个名字,或是和合美满,或是加官进爵,或是宅邸平安,或是风调雨顺。凡人心愿都是世俗,却正因为这样的世俗,成全了岁岁年年。

  


  

师叔走上桥,张小凡便跟过去。

  


  

走到了桥中央,两个人听得噼噼啪啪的爆竹声,一起站住了看过去。

  


  

此地习俗,新娘子若是嫁给本地人,要从娘家坐船去婆家,桨摇过去,摇开一道绸般水波。婆家放了烟火点了爆竹来迎,一时间,许多人都看热闹。

  


  

张小凡也看去。

  


  

师叔却看着张小凡,说,“小凡。”

  


  

张小凡回过头来看着师叔。

  


  

师叔说,“你想让我看的,就是这些么。”

  


  

烟火之下,张小凡的眼中仿若落了星子,“我想和师父一起看一看,师父守着的这一片人间。”

  


  

师叔说,“伏羲印,我是一定要封印的。”

  


  

张小凡说,“师父想做的事,我不拦阻。师父心中的念头,我也不能改变。”

  


  

他握住了师叔的手,垂下眼,把心中的话想了又想,才慢慢地说出来,“师父为了苍生。我也是为了苍生。师父的苍生是天下。我的天下,只有一个人。”

  


  

他握紧了师叔的手,余下的话,也不必说了。

  


  

师叔也没有问。

  


  

两个人心意相通,有些话,说与不说,都是一样的。

  


  


  


  

回了无我峰,孩子还迷迷瞪瞪睡着。

  


  

张小凡沐浴过了,只穿里衣,和师叔一起躺在榻上。青竹榻,圆月窗,窗外雪白樱花。

  


  

两人肩并肩,枕着一个枕头,浸着月光,风从窗外吹来,带着不知何处的一点雨气。如初夏晚风,又暖又湿,还有一丝甜甜花香,催得人微醺。

  


  

师叔闭着眼,只做睡了。

  


  

张小凡却不肯睡,唧唧咕咕的讲许多事,在眠剑谷如何看见了许多宝剑,如何找到了次第崖的桃花,又说拜入无我峰之前的日子,提到了那位很老很老的老师叔。

  


  

师叔抿唇一笑。

  


  

张小凡一怔,心思雪亮,一念之间便明白了,撑住了胳膊支起身来,说,原来是师父。

  


  

师叔笑意更深。

  


  

张小凡说,真的是师父。

  


  

师叔睁开眼,看一眼张小凡,说,真笨。

  


  

张小凡眼睛亮亮的,笑起来,像溶溶的月光,像甜甜的花香,唇色轻红,眼尾微弯,宛若那绸一般的水波,欸欸乃乃,裁不断,剪不开。

  


  

师叔说,这一点事,值得你这么高兴?

  


  

张小凡说,这是我和师父的缘分。

  


  

师叔说,是因果。世事皆有因果,你一念为善是因,我收你为徒便是果。前世今生,种因得果。

  


  

张小凡说,我有一件不明白的,想问师父。

  


  

师叔说,哪里不明白?

  


  

张小凡贴近了师叔的面颊,闻见了师叔鬓角的水一般的清净气味,快活的小声的说,我喜欢师父,这是因。那果在何处。

  


  

师叔看他一眼。

  


  

眉入鬓,眼波入心。

  


  

唇生语,绮思生花。

  


  

师叔说,这果便是,你与我结成道侣。

  


  

张小凡心想,师父也笨。

  


  

却听师叔说,是道侣,也是夫妻。

  


  

张小凡呆了一呆。

  


  

师叔握住了张小凡的手指,说,今日我看见的那条船,我明白了。你要与我做的,是那样的一对。

  


  

张小凡凝视师叔,俯下身,轻轻印了一唇,低声说,师父说的也对,也不对。是道侣,也是夫妻。是夫妻,也是师徒。是什么都好,我与师父永远永远在一起。

  


  


  

浮云移来,遮蔽月光。

  


  

夜色里,溪水淙淙潺潺,轻红弥漫,春山颠倒,心魄摇荡。

  


  

张小凡亲着师叔光裸的肩胛。

  


  

相思是因,相伴是果。

  


  


  


  

云翳停了许久,慢慢散开,月光照着白樱如堆雪簇云。

  


  

师叔累了,抬起手,摸了摸张小凡的面颊。

  


  

张小凡握住了师叔的手,轻吻掌心。

  


  

师叔说,小凡。

  


  

张小凡说,我在。

  


  

师叔说,我在人间有过一个名字。两三百年来不曾有人叫过,连我自己都要忘了。

  


  

张小凡明白师叔的意思,便说,师父的名字是?

  


  

师叔说,丁隐。

  


  

他反握住张小凡的手,在掌心里一笔一划写出来。写完了,再看着张小凡的眼睛,说,我叫丁隐。

  


  

这个名字写在了张小凡的手中,刻进了心上。他听见自己轻轻叫了一声丁隐。

  


  

师叔抿了抿嘴角,泛出一丝微笑。

  


  

张小凡不知不觉睡去。

  


  

一重重的梦里,有花开,有花落,有青色巫山,也有云雨泽露。有长相思,有常相伴。

  
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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